郝金安(中)出狱当天与亲人相见。洪波摄
中国青年报12月26日报道 当郝金安离开呆了近10年的监狱时,他只是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。三道铁门依次关闭,铁窗生涯终于被抛在身后。在他前方,监狱的负责人、检察院和法院的领导以及律师,给他带路。
但他面无表情,对这一切似乎不加理会,只是像个“七八十岁的老头”一样缓缓地挪步。
多年前,这个河南舞阳的农民曾经按下改变命运的另一个手印。在一纸口供书上,郝金安承认自己抢劫杀人,随后被判死刑缓期执行。
50岁的老郝至今清楚记得这场牢狱之灾的起点:1998年1月24日晚8时,4名自称山西省临汾市乡宁县台头镇派出所的警察把他带走。那时他是当地一家煤矿的工人。一个同样来自舞阳的矿工刘茵和被害,他成为首要怀疑对象。不仅如此,在他租住的房间里还找出与现场脚印吻合的一双皮鞋,外加一件血衣。
在郝金安的自述里,他这样辩解:鞋子是花20块钱从老乡牛某、杨某那里买来的,血衣也是他们留下的。
在检察机关一份时间为1998年8月5日的讯问笔录里,有着同样的说辞。其中,郝金安还提出牛、杨二人为真凶的怀疑,并赌咒称如果说谎“就把我杀掉”。
“我身体原来棒棒的,现在却成了残疾人。”这个农民嘟哝道。
他从未料到自己命运的逆转。1996年,他离开河南老家到山西打工,原是为了挣钱娶媳妇。据说,他很受矿长器重,曾被任命为工头,带领十几个人在井下拉煤,每个月能挣800块钱。但两年之后的年底,他便因涉嫌抢劫杀人被山西省人民检察院临汾分院提起公诉。尽管郝金安在法庭上表示:“我是冤枉的。”但最终山西省临汾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宣判:郝金安犯抢劫罪,判处死刑,缓期两年执行。
这个只读到小学三年级的农民,当时并不清楚死缓是不是要“掉脑袋”。身旁的律师提醒他不服可以上诉,但他同样不明白这个法律名词的含义。
“要是(当时)知道还能改(判决),就算崩了我也要上诉。”现在,当他躺在医院里,他以少有的高声量说道。
但这个光棍汉就这样一步步迈进了铁窗。“苦闷”是他形容其中滋味最多的词语。他很少参与看电视、打篮球等娱乐活动,常常半夜藏在被窝里哭,有时因为压力大而失眠。偶尔和狱友们说起这段冤情,也很少有人相信,“这么大的案子,不可能判错。”
他也很少想家,因为“没有家”。在他出生不久“刚会爬”时,就失去了父母,只有一个年长5岁的姐姐。为了不连累亲人,他最初从不联系她。更何况,那是笔不小的开销,每个月8块钱的津贴,寄一封信就要花去一半。
但是,在12月18日上午,当郝金安走过又宽又长的监狱走廊,看到为自己伸冤奔波的姐夫吴明甫时,他麻木的脸上还是有了一丝表情。“哥!”他抱上去哭了起来。
这一事实令他难以置信。在他的印象中,郝金安老实本分、“没有很多心眼”。在河南老家,他的这个内弟守着近两亩地的苞谷和麦子过活。作为村里有名的穷光蛋,土房里只摆了张木床,连头牲口都买不起。
吴明甫这才得知内弟的“冤情”。他决心为内弟申诉,但邮寄出了七八十封申诉信,始终没有得到回应。直至去年,河南省宜阳警方逮捕了牛某。经过侦查,乡宁县公安局确认,刘茵和一案的真凶是牛某等4人,而非郝金安。
不过,听到这个消息时,郝金安一点都不相信。“这么多年了,咋会一下子抓住呢?”他认为这是亲人安慰自己的谎言。当他看到乡宁县公安局的通知时,更是怀疑:“我咋能相信抓我进牢的人的话?”
12月18日中午12时,郝金安在汾阳市金盾宾馆享受了离开监狱后的首份大餐。面对饭桌上的鱼虾和汾酒,他有些诚惶诚恐。因为“这么多领导”陪着吃饭,还“这么友好”,对他而言是第一次。
据身边人形容,如果有陌生人问话,他的眼睛会突然睁大,脸色也变得很差。晚上睡觉有时会莫名惊醒,“似乎时刻处于恐惧之中”。
在找到真凶后的一年里,为他洗刷冤情似乎还不是那么容易。郝金安姐姐一家,从女婿到儿子都曾为他奔波。但迟迟没有结果。法院说,最后一名嫌疑人尚未抓获,需要公安加大办案力度;而检察院称,必须等法院再次裁定才能放人。
吴明甫一度“绝望得想要放弃”。他说自己这些年为了打点这件事,先后已花了三四万元。每次来山西都是住15块钱一晚的小宾馆,“被子什么的都特别脏”。而他妻子的双眼也由于为弟弟流泪过度而导致青光眼,花掉了3000元手术费。
最终他们寄希望于媒体。12月中旬,河南一家报纸连续两天报道此事。很快,吴明甫就接到律师李万忠的电话,称山西方面希望家属能够尽快赴晋解决问题。目前,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已经决定于明年1月10日,对郝金安一案开庭再审。
记者联系了山西省人民检察院,但对方表示,在此案结束前,他们不会接受任何采访。记者同样联系了临汾市公安局,但截至发稿时还没有回应。与此同时,太原市109医院也不让记者接触郝金安本人。
这位山西晋商律师事务所的副主任用“悲哀”和“沉重”来形容自己得知此事后的心情,他也因此志愿免费为其代理案件。在他12年的检察官和8年的律师从业经历中,“从未遇到过此类错案”。
在他看来,郝金安一案中,“公安机关侦查工作粗糙,以审代侦,以刑代侦,而法院和检察院都未能严格把关,最后连死刑复核关也轻易闯了过去。”
“四重纠错关卡,如果有任何一个关卡把住了,郝金安的悲剧就不会出现。”这位律师语调沉重地说。
另一家报纸把郝金安和聂树斌及佘祥林
不过幸好,被视为标本之一的郝金安即将洗刷冤屈。如今他被安排在医院的干部病房,享受着一个15平方米的单人间。此前在牢房里,同样大小的空间要挤11个人。由于尚未被宣布无罪,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医院内部。“我可想出去逛逛。”他在走廊里散步时说。
郝金安记得自己走出监狱的那天上午,阳光灿烂。坐在开往医院的汽车后座上,他第一次看到了高速公路、立交桥和翻盖手机,还有大街上穿得“花花绿绿”的男女。一切都和近10年前离开时大不相同了。 (本文来源:中国青年报 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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